第41章 非为离群 无以异也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的意思是说,阿好这二十多年来都待在玄圃山天霄城,给舒家主母做仆妇,这才遍寻不着?”

        翌日,在打铁作坊内,石厌尘听少年娓娓道出,几欲失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与其说是不可置信,更像“你要不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鬼”,全没将这个大发现放在眼里,遑论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盖因昔日于好在舟山时,石世修恨不得将她叼在嘴里,还担心含化了,便不及公主娘娘的待遇,好歹也有郡主等级。

        舟山之主尤爱她那白皙柔腻的肤质,唯恐磨得粗砺,莫说手提肩扛,只消少女开口,怕饭菜都有人喂,毋须捧碗执筷。

        养尊处优下来,实难想像她愿意操持贱役,待在性子阴晴不定、偏执疾厉的姚雨霏身畔逾二十年;即使还有易容面具的隐情,亦属不易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也没想她会照单全收,边操作鼓风炉融化铁水,边挥汗扬声道:“我猜她并非偶然到天霄城,临时起意,忽然决定留在城主夫人身边,一切恐怕早有预谋,所图绝非泛泛。”说了在玄圃山栈道密室发现的人皮面具,以及“赤子握固丹”药性与彼岸之花惊人的相似处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位信得过的长辈告诉我,赤子握固丹乃是假名,原名为南陵土话,按语意应译成‘柔筋弱骨散’才是。那诡异的换脸之术约莫是南陵巫觋间所流传,与阿好的来处不谋而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嗤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南陵来的人多了去,‘于容嫦嬿,女子佳德’之类的吉祥话更是稀松平常,便撞了几个字,也还在能以巧合解释的范围内,算什么证据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心中暗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猜,阿好身材高䠷,非是较常女略为出挑而已,而是堪比男子的颀长,对不?”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瞠大美眸,迟未接口,半天才冷笑: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道:“天霄城主舒焕景的遗孀姚氏,身材特别高大,远胜寻常妇人。石姑娘若有机会一见少城主,或将发现于好与少城主的身形、脸蛋应有几分相似,遑论乃母。毕竟恁那换脸异术如何神奇,也不能将两张骨相、短长、美丑浑无相类的脸孔变得难分轩轾,起码得有三分相像,才有调整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一节倒全是他自己的发想,从未与舒意浓讨论过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来于舒意浓的零散转述中,无不提到容嫦嬿有张僵尸木脸,极可能在姚雨霏知情下,容嫦嬿从未以真容示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她说服主母的理由,其实不难想像:达官贵人们常在身边安排一两名与自己外貌近似的人,或混淆刺客,或充作替身,皆非罕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既未见过其真面目,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其次,在舒意浓内心深处,对母亲姚雨霏怀揣着巨大的阴影,稍一触及,立时像化身为无助的小女孩般,变得阴晴难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容嫦嬿或与你有些相像”乍听无害,却无法不让她联想到“容嫦嬿与母亲容貌相似”,继而怀疑起死的到底是本尊还是替身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几乎能想像她自己吓自己,吓得惊惶失措,忽然崩溃哭泣,缠着他抵死交欢、索讨安全感的模样,虽说令人心猿意马,对眼下来说却颇棘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宁可自己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份猜想对石厌尘的冲击竟也不遑多让,看来于好果然个头不逊男儿,在女子中甚为罕见,石厌尘的巧合说顿时失去支撑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“身高与男子相仿佛的南陵女子”,大大缩限了指涉范围,更何况还有赤子握固丹与彼岸花尚不明朗的隐性关联存在,机敏如厌尘姑娘,一时之间也难有驳词,俏脸沉落,似是在思索什么,面色十分不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刻意不看她的动摇,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,隔着呼呼劲响的炉火烈风大声道:“若非城主夫人突然暴毙,再怎么李代桃僵,也无法替代一名死讯确凿之人,此际阿好怕已是天霄城的主人,倒也易寻。可惜她从密室脱逃后,自此隐身于台面下,此际要找,怕是难上加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浮鼎山庄当夜事说起,一直说到容嫦嬿被教中高层救出密室,在栈道护栏留下衣衫破片,伪装身亡为止,基于“于好化名容嫦嬿”以及“容嫦嬿乃血骷髅真身”两项推论,完整倒叙了一代魔头脱胎重生的过程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舒意浓涉入的部分,少年则巧妙略过,只说姚雨霏失去丈夫,长子又天生体弱,为求寄托信了奉玄教,才被居茯背使之位的容嫦嬿盯上,在舒凤愁病殁后彻底崩溃,任圣教予取予求,浑无所觉,及至舒意浓上位后方歇。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命手下扮作七玄中人,打着七玄盟的名号杀人越货,天霄城屡次坏其好事,故成圣教眼中钉。

        日前潜入舟山意图行刺的方骸血,正是血骷髅座下的一员大将,奉玄教的魔爪显已伸向了不应庐——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耿照正以双手持着长柄坩埚,欲将烧融的铁水倾入砂模的注料口,冷不防女郎欺进身畔,伸手径往他臂上一推!

        此举危险至极,莫说耿照在炉火边上,被推得重心不稳,将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,便只泼出少许铁汁,也可能灼穿脚背足趾,落了个皮焦肉烂的下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石厌尘不像在开玩笑,姣美的嘴角微扬,出手却疾厉非常,方位、劲道无不是认真想将他推进炉中,说动了杀心绝不为过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双手执重,原是避无可避,忽然间连人带坩埚,就这么从女郎身前闪至身后,仿佛她于一瞬间变得透明无碍,倏忽便自少年臂围穿出!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及时放落长柄,抓住石厌尘的后腰,一把扯回,免去女郎一头撞入炉火之厄,却也因用力过猛,两人搂着倒地,连滚几匝,少年始终将她护在臂间,势止才撑起上半身,峻声道:“你这是做甚!”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吃吃笑着,毫无愧色,美眸滴溜溜一转,皱着琼鼻哼道:“我说石世修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不信,却来说我的阿好是坏人,如何如何伤天害理,作恶多端。我听着不乐意,没细想便出手了,给你点教训罢,爱信不信。”忽露出促狭之色,笑得不怀好意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内力未复,如何使得这般奇诡招式?老实招来!”显然在她心里,推耿照一把也没甚了不起,还不如他藏着一手严重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昨晚之所以没向她提起容嫦嬿之事,除需要时间整理思路,还须返回虚境中调阅《破府刀藏》,厘清浮雕图刻与《非为邪刀》的关联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份谨慎不但救了他自己,也使石厌尘免于栽入洪炉,死于某个“听着不乐意”的莫名恶作剧之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做为金貔王朝的开国之人、足与成骧公舒梦还比肩的古往今来最强者之一,武皇承天在《破府刀藏》所留之招,评价居然都十分微妙,《非为邪刀》堪为其中的代表:

        高达一百零八招的庞大量体,竟全是文字叙述,连半帧图形也无,内容还特别艰涩,如丹经般翻来覆去地使用隐语,偏又不与常见的内家丹道相通,满篇的自创词汇还不附注释,一如金貔朝自外于历朝历代的典章制度、文武头衔,十足的武皇承天作派,原汁原味。

        研读时眼前几乎浮现创招者那洋洋得意的面孔,恨得人牙根发痒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公孙殃的地位就摆在那儿,哪怕是只留下一张随手涂鸦的乌龟,也不乏耗费毕生心血、从中研究出花来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钻研《非为邪刀》者,主要分为两派,一派往内功的路子上解,一派则从文字描述中揣摩出可用的招式。

        前者毫不意外地悉数阵亡,但后者的心得倒有几部被收录进《破府刀藏》的杂项,不以留招、而是以补遗的形式流传后世。

        强如刀皇,也认为《非为邪刀》的招式派过于牵强,又无相应的心法推动,待修为足以驾驭这等繁复的路数,破敌实也用不着花费偌大气力,以简驭繁,岂非更佳?

        故不欲耿照修习,以免徒儿被繁花迷眼,反倒不美。

        殊不知破译此刀的关键,便是每帧浮雕上的四个数字,各自对应《非为邪刀》的四式解说,搭配图刻动作与其上的肌理变化,才能重现武皇承天的绝学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用来闪避石厌尘的这一手,便是石世修使过的阙牧风版“龙跨千山”,然而不倚内息,硬生生将执重的长力转为迅疾,再以坩埚连同铁水施于臂上的下坠之力转换增速,快上加快,一缩之下,石厌尘竟迳穿而过,而后耿照才将迅疾转回持重,放落坩埚,转换长柄上的反震之力,及时抓住女郎腰带,借她的疾冲势头为长力,一把拉回。

        《非为邪刀》存想的不是内息,而是血。

        内力做为武者、练气士独有的修练语汇,向以虚渺着称,即使解剖人身,也难见穴道经脉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有趣的是:存想内息对内功已成的耿照来说,在被“啖精噬元”影响前是自明的;存想血液的流向、以重新定义肌肉发力的法门,反而才是想像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受伤流血能清晰感受,但做为另一种新的武学系统来理解时,血行就跟普通人看待内力一样的虚无飘渺。

        所幸转换肌力后,总伴随着强烈的肌肉酸痛,能借此判定发动与否,免去盲人摸象的尴尬。

        短短半夜的时间,只够他勉强理解右臂肌束的运用法门,十次里大概仅五六次能成,连声称过半都心虚。

        像方才那样毫无间断地连运三次,回回都成,直是天降奇迹,哪怕差了一丁半点,此际石厌尘便已是半截焦尸,起码要以严重的灼伤毁容收场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半点也笑不出,剧烈的肿胀酸涩侵袭肩臂,似刀割针刺,纵使身下玉人美眸流眄,又娇又坏的模样无比诱人,也没眼去看,板着脸起身,森然道:“厌尘姑娘,我不想你待这儿,请你离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咯咯娇笑,款摆而起,本想说几句骚话逗他,见少年目不斜视,表情森严,颇有些意外,哼笑:“唷,生气啦?忒开不起玩笑。”拍去尘灰,背着手踅出门去,倒也干脆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终于明白,何以石世修会说厌尘姑娘“不是恶而是混沌”、“她光存在便能伤着你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如初遇那会儿,她于石床上横锤一击,对尚且是陌生人的自己痛下杀手,明明两人既无冤仇,也不涉利益纠葛;如今想来,未免也狠毒得太没道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不是成心的。她没有恶意,但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,可能她也不在乎。她只在乎她在乎的,耿照无法确定那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从石厌尘的言行态度,几可断定她与奉玄教无关,否则以女郎掌握的情报——特别是他无法使用内力——血骷髅不可能没有动作,方骸血也早该去而复返;就这点而言,她甚至比石世修更可信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女郎那难以捉摸的、毫无责任感可言,信手便能破坏点什么的奇行异举,注定不会是理想的合作对象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本想借以敲打血骷髅,看看能否掀其老底,此际却只盼女郎别再来碍事,以免连个简单的砂模都翻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情极差,肌肉堆叠的疲劳又无法以内力消除,臂膀无力,持重频频颤抖,更影响打磨等精细活;勉强翻得几枚发针,研磨时或弯或折,竟无一枚堪用,抬见屋外却已是夜幕低垂,眼看又浪费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可恶!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心头无名火起,抄起工作台上的残次品便欲掷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得砰砰的拍门声,料是仆人送饭来,无意迁怒旁人,收敛火气沉声道:“我不饿,请将饭菜搁门外便了。有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虚掩的门板砰一声撞开,一乘木轮椅无声滑入,来人没好气道:“搁门外的饭菜都馊了,你倒是给我全吃下去啊。”竟是石世修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精赤上身,葛衫绑在腰间,褪去鞋袜,裤管卷到膝下,就是昔时在辰字号房里干活的模样,见推轮椅的是石欣尘,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。

        女郎却仿佛视而不见,柳腰微弯,对白衣秀士道:“我拿些新做的餐点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点头。“带点酒罢。我忽然想喝刺血蔷薇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郎温顺接口:“知道了。”即便退出,自始至终都是垂敛眼帘,未与耿照目光接触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知她非是冷漠,而是体贴,唯恐自己难堪,才找借口离开,对比另一位石姑娘直是天渊之别,不禁暗暗感激,对她更增好感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瞥他一眼,叹道:“我本备了这个来打醒你,看来是用不上啦。”摊开掌心,赫然是枚乌沉沉的小巧锁头,瞧那异样的钝光便知是玄铁,纯度不低,十分坠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还维持手攫发针、便欲掷地的姿势,不用看也知自己是什么狼狈相,满腹火气顿时泄尽,讷讷放落失败的成品,苦笑:“是我辜负了山主的期待,连山主特意准备的考较之物都用不上,可说废到了家。”坐倒在炉火余烬旁,双手抱头,不发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早提醒过他,翻砂法或焚失法只能用来浇铸凡铁,在质地奇坚的玄铁锁之前,软趴趴的锁匙未必能转开锁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唯一的破解之道,就是以毫无花巧的硬功夫捶一枚玄铁锁针,硬碰硬地扭开铁锁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道理耿照再清楚不过,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,只是没料到会忽失内力。

        无内功根基的普通铁匠也能锻打玄铁,只是要耗费更长的时间,承受更高的风险;要解决舒意浓乃至天霄城的困境,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对石厌尘的恼恨,除了恼她不看时间场面、不分轻重胡乱出手的混沌本质之外,更深层的愤怒,却是来自“啖精噬元”所造成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 顿失内力打乱了原本的计划,不但失去对付奉玄教的武力优势,令自己这支突入敌后的奇兵反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大罩门,更使天霄城丧失在劫远坪之会纠合七砦的筹码,败相既呈,神仙难救。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也好,须于鹤也罢,乃至隐身幕后操纵局势、每一着都抢在他们之前的阴谋家……但凡其一获悉此事,怕连睡觉都会笑醒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耿照也不是毫无责任,正因如此,才令少年格外懊恼,深恨管不住下半身的自己,落得自废武功的下场。

        轮椅上的石世修静静看着他抱头无语,冷不防问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睡过厌尘丫头了,对不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愣了一愣,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,差点跳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却听白袍秀士悠然续道:“梅玉璁再怎么嫉贤妒能,鸡肠小肚,谅他也不敢把别王孙的独子教成这副鸟样。我料你是被‘啖精噬元’剥夺了运使内力之能,没有在短时间内锤炼玄铁的把握,不得不用翻砂脱蜡碰运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世间偷香窃玉之人的至极恶梦,就是这种避无可避的岳父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睡我女儿”有时甚至要比“睡我老婆”严重得多,耿照不由得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“是她勾引我的”这种话,只会使对方的杀意极大化而已,即使是事实也绝不能说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如蛇般盯着鹌鹑似的少年,似乎非常享受凌迟他的过程,任由时间慢慢流逝,悠长的沉默几乎将耿照活活绞死,半天才掸掸膝腿,好整以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必一副偷了别人家牛羊的死样。与人交,妻子不过衣服耳,况乎以你俩的年岁,合著厌尘丫头是吃了嫩草,万一东窗事发,我还得担心别王孙寻我晦气,那才叫一个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哭笑不得,该说山主思路清奇,还是女儿在他心中当真不值一文,让人睡了也就睡了。却听石世修道:“……你该问的,是我何以知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、石欣尘姊妹乃一母孪生,与阙家兄妹一般,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殊共感,耿照与石厌尘交欢时,石欣尘感同身受,是以窥破二人的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以其性格保守,断不能同父亲说这等羞人隐私,再说石欣尘嘴上虽硬,看得出是真心爱护姊妹的,也没有出卖她的道理。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则对父亲深恶痛绝,更不可能去说。

        石厌尘的“啖精噬元”是从于好处学来,于好又是学自石世修,有无可能石世修根本就知道这事,明白女儿的口唾汗津与于好一样,都有着使人丧失内力感知的异能——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忽然发现一个盲点,霍然抬头,正迎着石世修很难说是赞许或自嘲、兴许兼而有之的微妙眼神,心尖儿不由一吊,血脉贲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碧蟾皇家书库的某部札记中,偶然发现将彼岸花精华练入女体,再交合练功的记载,经过极为缜密的考证之后,我断定札记出自武皇承天的亲笔,只是不知何故——其实也不难想像,藉药人及合欢法门练功,未免太不光彩——未被收录进公孙氏的武库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偏偏札记所载,正是公孙殃成就‘昭明境界’的关键,略去此节,武皇承天的武功便难以理解,恁是如何钻研,不过穿凿附会罢了,注定难窥全豹。而这正是一切的起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由此入手,进一步找出彼岸花的培育之法,再由起居注中判定当初公孙殃功成之地便在舟山,最终决定举家东迁,把研究带到现地来进行。

        真要说的话,途中遇上樊轻圣、诸葛残锋等人,那才是误打误撞,张冲提议东来更是天外一笔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将这份巧合视作神启,益发有信心破解谜题,循着武皇承天的武道,成为人上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夫人言韫辉出身玉京名门,文武双全,不惜吸纳彼岸花之精,与丈夫摸索合修法门,却始终难有突破。

        诞下双胞胎姊妹之后,石世修赫然发现精液越发稀薄如水,爱妻的肚皮再无动静,始知彼岸之花于传宗接代有大害,然而悔之晚矣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已至此,若不能重现武皇承天绝学,一切就毫无意义了,石夫人这才把心一横,剑走偏锋,更多、更纯地汲取彼岸花,终至香消玉殒。

        于好被带到舟山,正欲取代石夫人原本的工作,续行她摸索出来的新法门——也就是后来传授给石厌尘的“啖精噬元”——结果毫无悬念,石世修遂成为“啖精噬元”的头号受害者,彻底丧失了对内力的感知,形同废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您也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隐约察觉这点,和听白衣秀士亲口直承,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       见耿照瞠目结舌,石世修却只淡淡一笑,怡然道:“我为何要坐轮椅、何以对外宣称修练三十年一击的《无鸣玄览》,俱为了隐瞒此事。我迄今仍未放弃寻求解法,是以持续培育彼岸花,但也没什么实质进展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居然连《无鸣玄览》也是假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假就过分了。武皇札记中确有提过于‘玄览’二字石碑悟出武功,也说不倚内力后,劲力可持续积蓄,要汇三十年光阴之功于一击,也非不可能之事,其原理和相关的修习法门,武皇札记中皆有载明。公孙殃藉女人和彼岸花而神功大成既是事实,怎能说是假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得振振有词,耿照眼都听直了,突然失去了抬杠的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连石世修这般才智,都被困在“啖精噬元”的绝境中,师父武登庸也不会比他更有机会找出解法,“形同废功”恐非恫吓,而是血淋淋的现实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忽觉鼻酸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身武功得来不易,除惊人的巧合机遇,更受过无数人帮助,挨过难以想像的苦痛挫折,就此化为乌有,真个是万念俱灰,霎那间生出满满的绝望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看在眼里,淡道:“十多年来,我日日按旧习呼吸吐纳,早晚行功,摸索出一套维持内外武功的法子。虽察觉不到丝毫内息,只能尽力不让身体淡忘,仍持有朝一日尽复旧观、乃至突破境界,练成武皇绝学的希望。你这都还不足一月,丧志嫌早了不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闻言一震,既是感激,又复惭愧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内与昔日兄弟有隙,外受方骸血之流的恶徒觊觎,这个秘密关乎一身、乃至一派的安危,没必要透露给素昧平生的少年知晓。

        除了同病相怜之外,此举简直有害无益,耿照想不出有何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下一片茫然,浑不知还能做什么,怔然良久,已无过往的成竹在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从眼前之事做起,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仿佛听见他的心语,白衣秀士微微一笑,往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名铁匠打不了玄铁,咱们便轮番上阵,合两名铁匠之力为之。你瞧着又不蠢,千万别放弃思考。赶紧生火啊,愣着做甚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如梦初醒,身体先于思绪动起来,加炭鼓风,折铁为胎,一如在辰字号房和长生园做惯的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振袖而起,一脚将轮椅踢到屋角,捋松腰带,右膀穿出里外数层衫子,露出雪白精赤的半侧健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胸膛单薄却结实,肤色甚至比石厌尘还要白皙,肌束线条紧实如缅钢,瘦削似少年,皮肤紧实,浑无余赘,全然看不出已逾六旬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体态说是三四十岁的盛年,只怕质疑者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将带来的玄铁锁以形似大型杵臼的水力冲锤捶扁,从边上卸下了约指甲大小的一片,夹在两片铁方之间箝紧,于炉中烧得通红炽亮,箝至铁砧上,抡锤轰落,“铿!”一声火星四溅,宛若夜空中迸碎的烟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看好了。”他落锤不急不徐,稳定如擂鼓,扬声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此乃《卫江山剑》的一式图刻,名曰‘龙跨千山’,相信你已在阙家小子处听烦了,我就不再重复无用的剑法招式,只论图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正确解读图刻的要诀之一,即在于毋须全解,如此图唯一紧要的,即是由上往下斩落的这一手,以刀剑或以锻锤行之并无分别。此法可稍省气力,未必便需要内息。”解释落锤的肌肉运使法门,竟是毫不藏私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自未接触过《破府刀藏》里的非为邪刀,可说先天便失了指引,纯是瞎子摸象,靠解剖大量动物研究肌肉血行,制成模型,居然摸索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运用之法,不无可观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听得入迷,渐渐忘了处境不利,观察白衣秀士的动作,将其讲解的内容与《破府刀藏》参照,不觉将昨夜摸索的心得和盘托出,两人热切讨论,理解得益发通透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无法运用内息,又缺乏耿照天生强横的膂力,尽管有“龙跨千山”的诀窍,也只撑了两刻,趁着回火的当儿,将锻锤塞到少年手里,接手鼓风催火的累活儿,浑无半点架子,就是名求好心切的匠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换你来!一刻后再轮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是!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知他非是贪懒或力竭,而是锻打玄铁就需要这么强的力道,方能将坚质均匀地锻进铁胎中,一旦锻打的力量减弱,势必前功尽弃,平白浪费了好材料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一锤砸得流火飞溅,斗室内一霎大明,石世修满意极了,边鼓风边以掌击地,叮嘱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太急,也别太缓,每下劲力一致,就像唱歌儿一样……你会唱歌不?”见耿照全神锻打,并未回话,也不介意,听落锤与自己的击地之声渐渐趋于一致,嘴角微扬,微露赞许;意兴遄飞之余,信手抄起半截余铁,轻叩砧底,和着此起彼落的锤音,击节高歌:

        “洪炉入夜熔镔铁,烈焰天风卷红莲,震谷铮*如血战,千岩万壑染烽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刀屠梃杀何为别?膘肥莩瘦出玉阶。无以异也,无以异也,率兽相食也!

        “君锋莫救斯民苦,汝锐难当百姓劫,不看谁家驱六马,钗钿锤罢伴娇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雄图霸业终须尽,野鹤孤云比性闲。便自未甘,便自未甘,毋应厌人间!”

        沉雄的歌声与清脆的锻打激响若合符节,如以铁筝伴奏,初时隐带刀马杀伐,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,无比动人心魄;末段却有旷达之感,佐由悠扬动听的曲调,闻之胸臆一清,尽扫沉郁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门外石欣尘早已回转,怕扰了二人协作,提着食盒悄然倚门,未敢径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从不知父亲有把动人的好嗓子,不曾听他吟此诗谣,那伴随着铿铿劲响的歌咏像是唱给砧上的铁胎听,夹杂着对新生的殷许以及对此世的失望,深情而哀伤,是她无缘得见、无从想像的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她心底有块地方,是父亲永远无法走进的,父亲也对她们姊妹俩封闭了生命里的某个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同于自小叛逆的厌尘妹妹,一向循规蹈矩的石欣尘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不,或许她是知道的,只是假装不懂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知道我欺骗他吗?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才不断惩罚我,以冷漠嫌恶的神情和语气,以对这名少年过分的亲昵及宠爱……是因为他知道女儿永远都渴求着父亲的疼爱,才这样做的吗?

        决定以这种残忍的手段处罚她的父亲,一定也是很伤心、很痛苦的吧?

        但石欣尘别无选择。她发过誓的,为了守住誓言,她必须承受这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 女郎攒紧箧盒的提把,玉一般的指节绷出淡淡青白,骨骼似透肤可见,足见用力,倚着门扉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作坊内,耿照心无旁鹜,足足锻打了一刻有余,蓦听山主大喝:“换手!”猛然醒神,不假思索递出钳锤,矮身催鼓炉火,惊觉白衣秀士的歌声犹在耳畔,算不清他反复唱了几遍,歌词几乎烙进耳鼓脑海,但觉苍凉豪迈,头皮隐隐发麻。

        仔细一辨并不难解,乍听说的是打铁,其实是控诉朝廷辜负百姓,以致饿莩千里,死伤枕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般世道,便铸成宝刀宝剑,又有何用?

        刀枪木棍杀人,哪比得上朝堂恶政杀人多?

        不如将良铁锻成发簪梳篦,送给心爱的女子,换来娇美的笑颜。

        末段语意一转:哪怕对王政失望透顶,被放逐成了闲云野鹤之身,也不该讨厌这个世界——大约是这样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抡锤高歌,神采飞扬,袒露半边的精瘦肩臂与褪至腰间的数重白袍,形成一幅融合精致与粗犷、阴柔与阳刚的绝美图画,古往今来纵有名工钜铸无数,肯定没有他这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从未想过如铁匠和书生、江湖奇人和公侯贵族这般相互乖离的形象,竟能在一人身上平衡得如此巧妙,不禁被吭亮的歌声所引,将肩臂酸涩抛诸脑后,忘情地挥锤鼓风,仿佛不知疲累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轮流锻打,进退有如一身,毋须言语,将铁胎整成尖锥,修整外形,调节细部,始终维持着力道与节奏;最后把大致成形的炽红发针浸入淬火油,桶中明光一霎而隐,旋即窜出丝丝白烟。

        箝出油桶的发针笔直坚挺,通体布满如发丝又似流云的致密纹理,虽未打磨,却隐泛着乌狞暗华,神采慑人,这是玄铁坚质完美融入铁胎中、经反复折打锻合,方能显现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抹去额汗,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,惊觉自己正哼着那支歌儿,见白衣秀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,黝黑的脸微微一红,讷讷搔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就很好听啊。”这倒不是违心的客套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曲是我做的,前头的三段诗却不是,只第三段的末句让我随口改了。你不是想打把发簪送舒家丫头么?”石世修哼笑:

        “原句本作‘锄犁锤罢作桑田’,让我别铸刀剑,以免落入官家之手,终成害民之恶器,我因而封炉挂锤,此处遂闲置至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前朝的进士爷,写几首歪诗还是可以的,过往我与诸葛打铁时,他常和张冲在屋外饮酒,席地而坐,旁若无人,很是潇洒。那会儿我们都没想过,会有势同水火的一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会过意来,他说的是俗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,想了一想,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比较喜欢第四段,尤其是末句‘毋应厌人间’。没有了这句,前三段虽是慷慨陈词,令人热血沸腾,但除了骂得痛快,似也没有其他足以振奋人心之物。骂人不难,难的是解决问题;保有不厌人间的心,才能继续怀抱希望罢?”

        石世修微露诧异,神情一缓,似是忍住了笑意,悠然乜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便未一日千里,也有五百里多。你就这么想让别王孙砍了我?”耿照也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以白衣秀士心高气傲,不得不以《无鸣玄览》为名,掩饰内力全失、形同废功的窘境,谅必心里极不好受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日前方骸血闯山,石世修须倚仗机关才能勉强与之周旋,若换了其余三病找上门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    也难怪他愿意放下尊严,以精心构筑的谎言欺瞒昔日众兄弟,想方设法闭门谢客,不与三人接触,以免机事不密,无力自保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不是没想过透过石世修牵线,让天痴与反天霄城阵营保持距离,起码别在劫远坪会上助拳资敌,使七砦的选边游戏得以重回对己方有利的旧形势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越听越觉阜山四病心结难解,石世修非但劝服不了天痴,一旦由他出面斡旋,反而火上浇油,越发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    通常这等纠葛,少不得要牵连几条人命,才会闹到无可转圜,但在石世修先前的说法里,耿照听不出有这样的死结。

        光以比武较劲所生的意气,完全无法解释四人反目的程度,尽管白衣秀士说得轻巧,内情必不单纯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隐约觉得,今晚他不是来打铁,而是来交心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交心须直白无隐、坦承以对,才有机会得到回应。他有预感山主要透露的秘密,绝不只丧失内力一桩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石世修搁锤坐落,随手耙梳散乱的额发,嘴角虽扬,却带着满满的苦涩疲倦,垂落视线,喃喃说道:“我们四人确实是为了武功反目,却非争捞什子谁是第一,而是因一名僧人之故。但凡有他在,谁都不是渔阳第一,有甚好争的?”